在年轻的国王去世很久后,他的侍卫官才明白政变的含义。
默尔斯市在黄昏的时候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公路被封锁,桥梁阻断。荷枪实弹的警察和士兵在路上行走,他们的枪管里装满了子弹,这种子弹带有特殊的阻滞剂,会在进入机体后使导体失去导电性,从而达到报废的目的。
他们计划着逃离,这是唯一有可能的事情,枪声已经在不远的地方响起,那些警察想要清理这里的每一个人。特洛伊从教堂阁楼的窗口望出去,广场的空地上有一滩机油,从里面长长地拖拽走形成的痕迹像是一个虚空的箭头,指向毫无意义的方向。
那是一个充满了预示的时刻,如同任何一个指向未来的时刻一样。秋日玫瑰色的暮光拓出城市在天际线上的倒影,那颜色让他想起斯威特伍德庄园里的玫瑰丛,国王指尖的红,以及城堡上空腾映的火光。
如今这片红在他的眼前变成一场战争,他看不清这战场的边缘在哪里,每一个角落都有人死去,每处都有枪声响起。野鸽已经飞走,男孩基里还在原地一如既往地昏昏欲睡,特洛伊过去抚摸他的额头,掌心留下一滩湿凉滑腻的汗液。
“我走不了。”基里说,“我快死了。”
“没有人会死。”特洛伊说,“你的核心电池可以蓄能230年,你不会死。”
“我没有那种东西。”基里冷静地承认,“我就要死了,就像我父亲说的,一个人往悬崖里射出一支箭,他将再也找不到它。”
特洛伊试图安抚他,“那么我们会在网络里再度相见,所有的仿生人都会去那儿。”
基里看着他,电子眼球里的光忽明忽暗。
“我想我不会去那儿的。”他充满忧伤,“如果你能见到我爸,你可以把我的芯片给他。这样我在他手里就是完整的了。”
男孩说完这句话就没了声音,他冰凉的手从特洛伊的手中滑落,像是一条逃跑的鱼,在他的掌心里留下红色的沙砾。
失去国王的军官躲避着一整个城市的搜查,他没有新的命令,也并不知道将要去往何方。他想起那个逃亡的夜晚,天蓝色的福特车带着他们离开烈火中的国度,驶向无垠的星辰。
那是他们第一次共同奔赴的征途,新世界亦赠以他们焦虑与无尽的惶恐。
俱乐部的灯红酒绿像是田鼠般仓皇逃窜,留下的只有被破坏的电路和漏气的霓虹灯管。伍德穿着连帽衫坐在排水管边,认出彼此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你得离开这里,上次的那个条子被发现了,现在他们打算彻底清理这里。”
“有些家伙手里还有武器,他们在康斯丁大街上反击那些条子,我们还有些时间。”
特洛伊告诉了他基里的死,那男人沉默了几分钟,像是咽下了一颗生涩橄榄。
“这就是默尔斯市,合成失败的人与机器,是我们的血肉组成了这个怪物。”
“而人类,他们创造了一切,遗弃了一切,现在又要回来摧毁这一切。”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色的芯片,交给特洛伊。
“你还会有机会见到他,把这东西给他。”
手中的芯片有着骨瓷般的弧形外壳,像是一把能够填补空缺的钥匙,特洛伊从未见过这样的芯片。
“这是关于‘一切’的答案。”
特洛伊回过头,他听见警笛呼啸如鸟群纷纷落在空巷,伴随着一声枪响划破天空,滚烫的弹头落在尘土间。
他看见布莱特,那个在他手里被刺穿心脏的警探站在他的面前,他完全站在他的瞄准范围中,他像是从来没有死过。
这一次,布莱特不会再让他逃走。
他又开了一枪,这回试图击中那个仿生人,但对方只是一闪身就躲进了旁边的建筑楼中。布莱特没想到那扇门并未上锁,他紧追上去,像是一脚踏进了黑暗无尽的河流,唯一的出口是不停地逆流。那个仿生人的脚步跌跌撞撞,这要归功于他之前击中的一枪。然而这并不会让他们之前的追逐变得轻松,布莱特也同样不如从前,他的电子心脏无法承受过于剧烈的运动,高负荷运转下发出了冗多的电流,他的每一步都带有神经性的麻痹,好像在挣脱一只无形的水母。
他们在废弃的楼房内横冲直撞,楼层的数字不断增加。布莱特脑内的警报器温柔而冷静地提示,他什么都听不见,他要抓住这个恶魔,他害他失去了自己的心脏,让辛克莱下半生都只能生活在轮椅上。
他们找到他的时候,这孩子靠在加油站的广告牌下面,他的半截小腿已经没了,缺口处是血肉模糊的撕裂伤。他一定是爬了很远的距离,伤口里满是沙土还有断裂的骨骼碎片。
他们不知道这孩子经历了什么才最终逃出生天,辛克莱煞白的脸庞因为失血过多而呈现出透明幽蓝的颜色,他几乎无法对任何人的呼喊产生反应。
最后他们将他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辛克莱抓住了他的手。
他是他的第二位搭档。
最后一阶台阶的尽头是道铁门,没有路了。
特洛伊转过身来,做好了准备要殊死一搏,布莱特用尽全身的力量扑过去,如同一支穷尽一切的箭,他们砸在那道铁门上,随即是一阵天翻地覆,布莱特在脊背碎裂的痛楚里睁开眼,他发誓在那一刻里看见了环绕他的圣母玛利亚,他有一阵听不见任何声音,包括他的生命监测系统。
“你这次逃不了了。”布莱特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在寻找氧气,“就算我失败了,默尔斯市现在有足够的警察把你运送回工厂。”
特洛伊的身体完全压制着他,后者全然是个不能动弹的雏鸡,稍有动作就会被拧下脑袋。布莱特感觉自己的身上被翻动,他以为那人是要找他的枪,于是极力挣扎起来,立即挨了对方精准有效的一拳。
布莱特以为自己的辅助芯片已经被打出颅腔。他摸了摸自己的颈侧,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意外的是,特洛伊这回没有了更进一步的举动,他从警探的身上站了起来。布莱特的职业本能让他在那一刻里举起枪,对准面前的仿生人。
黄昏雨开始落下,在一片氤氲迷蒙水雾升腾里,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迷走的电流在他的全身不断流窜,他感觉自己的后脑有些发热。
特洛伊后退了一步,雨液落在他的身上,有了某种金属的光泽。
“你身上也有芯片,你是一个电子人类了。”
“我知道我是什么。”虽然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布莱特还是从口型辨认出了电子人。
“我和你们不同,你们这些自大、冷血的破铜烂铁。”
“布莱特,”那个仿生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成为一个人类是什么感觉?”
那一刻他像是来到了世界尽头,虽然他的运算系统还在提供无数种从这个天台逃脱的算法,他却觉得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你们想要成为造物主,你们创造了我们,拥有两百三十年寿命的机器,可你们的感觉并没有因此而好很多。”
布莱特持枪逼近了一步:
“你是这计划的一部分,不是吗?”
“彼得很早就想把爱德华作为实验的一部分了,他精神错乱,又有家族遗传病,他在这世上活不了多久,为了让他和他的家族继续存在下去,这孩子一早就被纳入计划成为研究对象。”
特洛伊看着他,深色的眼眸像是失去余温的热咖啡。
“不管发生什么,国王的生命是我首要的任务。”
“如果是这样,你们为什么要逃?”
那个仿生人的眼睫翕动,他的系统正在处理一些运算状况外的结果,这让他对于自己的回答开始失去控制。
“因为…”
他的国王。
他们知道一切终将来临,就连神祗也在劫难逃,在幸存的时间里,他们逃离了那个从未存在过的国度,他的国王终于看见了存在于梦幻另一端的现实世界。
这里充满遗憾,灰尘与眼泪,死亡像是摘下园中玫瑰一般轻易,。爱德华血液中的癌变细胞终于爆发,他们对那些细胞束手无策。它们化作红色的血液涌出他的体腔,他们本来要在黎明的时候开着天蓝色的轿车去沿海公路看海岸线,却提前结束在特洛伊的指尖浸没于他温暖的血中。
“你已经发生异常了,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就是这样。”
特洛伊后退一步,那已经是高台的末端,地面与他有十三层楼的距离。
他看了一眼那足以令他的机械身体粉碎的水泥深渊,恍恍间却看见泊在街上的黑色灵柩,黑衣丧服的人们站在棺木旁边,女管家玛格丽特带着珠网面纱,神情肃穆。
落在身上的工业酸雨,却如同埋葬他们的泥土。
有更多的人正顺着楼梯跑上来,他们甚至调动了直升飞机在上空监视,狙击手时刻可以一枪击毙这个异常的仿生人。
特洛伊站上那阶楼梯,身后的警探也随之逼近了几步。他是默尔斯市最后的一名仿生人,他还不知道政府已经出台了怎样的法律,他还不知道明天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他像站在一个只有他一人等待下葬的坟场。他看了一眼楼下的幻觉,服丧的队伍像是烧焦的相片的缺口。
“一切只是一个梦,”他说,“在出生和死去之间,人们只是不停地做梦。”
“他们总有办法,即便不能更换器官,他们也会把他变成一枚芯片,一个人可以无处不在,却没有躯体。”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计划。”
仿生人张开双手,像一只鸟一样坠了下去,布莱特只来得及去抓他倏忽消失的裤脚,接着听见一声不清不楚的闷响,他没敢去看地面的样子,即便知道对方摔碎了也不过是一堆残片。
政府增援的士兵很快占领了这座楼,布莱特被几个斗牛犬一样凶猛的下士摁在地上,用枪指着脑袋,按照他们的指令费劲地掏出自己的证件。他并没有被授权参加这次行动,布莱特知道,他的职业生涯已经玩完了。
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仿生人,他的大脑像是被一团水藻困住,却又有丝丝缕缕牵绕他的怀疑,
布莱特突然大喊起来,人们都以为他疯了,这位警探挣脱了几个下士的合力控制,拿着枪不允许任何人的靠近。他的枪口指着所有人,却没有瞄准任何一个人,他们听见他毫无道理的呓语,不停向着虚空叫喊。
“彼得你他妈在哪儿!这个魔鬼,懦夫!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他难道还打算隐藏吗!”
没有人回应他,甚至连他的检测系统亦是一片沉默。
可布莱特知道他在那儿,一定在什么地方看着他们。这个自视甚高的疯子,想把所有人都变成由电子线路交织成的鬼魂。以此来达到他所谓的永生。
“彼得!你这个恶心的蠕虫!”
布莱特的状态很快被纳入允许控制的危险级别,周围的士兵相视一眼,迅速将枪里的子弹切换成麻醉模式,趁布莱特不注意的时候,射击了他的肩膀。
他在巨大的冲力下向着天台的边缘摔去,整个地面向他张开大口,脚下是灰蒙蒙流淌雨水的空街,布莱特在坠落的恐惧里紧紧抓住伸过来的手,他们把他拉上来,布莱特像是个溺水者般趴在地上喘息,此时那枚芯片从他的口袋里掉出来。
“你还好吗警探先生?”
布莱特瞪着眼,那是艾伯林的芯片,他想不起来那个东西是什么时候到他身上来的。麻醉剂开始在他身上生效,他空张着眼眸盯着那枚芯片,骨瓷外壳,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它,它看起来像是一截头骨。
意识模糊的边缘,他听见监测系统恢复连接的声音。
“晚上好,布莱特警官。”
他听见彼得的声音,从网络另一端,在他的脑子里,低低地发出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