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找不到爱德华,他没有公民的基本信息,一切只停留在他出生那年的新生儿登记卡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注册信息能够指引他们发现他的行踪。他二十几年的人生如同被隔离在高塔中的疯子一样无人问津,而外面的世界瞬息变化,他们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寻找一个不存在于科技脉搏中的人。
布莱特又去了一次阿卡迪亚,一个人。斯威特伍德庄园已经由清理小组进行过善后。他们把烧焦的植物和石头处理后丢进大海,自然来为他们收拾最后的烂摊子。
距离案件的发生已经过去了一周,新闻上只隐晦地提及此处发生的火灾,庄园的主人以及案件的调查被一笔带过,没有过多的报道。似乎比起追问,外界在这次事件上的态度更倾向于遗忘。
他坐在被烧毁的圣母像旁,还是能闻见空气中烧焦的味道。夏季的一切都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仅仅一周过后,被烧毁的土地上又泛出新的绿色出来,夹杂在枯黄的衰草间,显得斑驳又格格不入。
他曾尝试在系统中搜索那个仿生人的资料,结果显示没有权限,他甚至用了以前与艾伯林的行动优先级别,结果仍然显示受限。
布莱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这样的结果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想,攻击这台RK330的是一个更为高级的机器,它只属于政府,访问者需要有极高的信息权限,甚至必须是军方人员才能有权查看相应信息。对于个人,想要拥有这样的机器往往只有两个途径,哪一条都足够令调查他们的人头疼。
他不断拨弄着打火机,意识到自己必须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这个迷局:所有在这个庄园里的人都死了,大火在深夜时分烧起来,睡梦之中几乎不可能逃脱,他们发现了十三具尸体和一个仿生人残骸,没有一具被证实是属于爱德华・斯威特伍德。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并且活着离开了庄园。
在地图上,庄园距离最近的高速公路有八英里。
布莱特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始在口袋里搜寻起来,感谢他不勤换外套的习惯,证物还在他的口袋里,他掏出来,透明封存袋里是一片剪下来的窗帘布。
他在圣母像下吸完了那支烟,手中的检测器结束了对证物的处理,从信息界面跳出结果报告。
布莱特默读着画面上的数据,风从他身边经过,他沿着被烧毁的玫瑰花廊走进那片杉树林,看见了那面湖。它像是爱神遗落人间的古镜,已经被所有人忘却,孤独地兀自摇曳涟漪。
湖边还摆着一副旧网球拍,白色的球陷在泥沙里,上面还留着1987年网球明星的签名。
他将烟蒂留在湖里,穿过那面湖,嘴里不自觉哼着儿时捉迷藏的歌谣。
*班尼不见班尼躲,是谁藏在水里头?*
十五分钟之后,他站在了39号公路的入口。
布莱特顺着公路徐徐行驶,同时密切注视着路面两侧的情况,逃出庄园之后就是这条有着十英里长的森林公路,一路上没有任何小镇或居民区可以收留他们。收听着电台广播中的失物信息招领,那台天蓝色的福特车至今没有找回。
前沿调查处的警探向全境发送通缉令,要求追踪一辆仿八十年代的福特轿车的GPS定位,二十分钟之后他收到了一条新的定位信息。布莱特用一串尖叫电话铃把辛克莱从观察室的椅子上吓醒,他们即将前往波特雷,他们就快找到爱德华和那个仿生人了。
与此同时,一个小分队也以同样的速度向这个内陆小镇进发,该事件的级别被定义为危险,有潜在的仿生人突变的可能。
黄昏时分,太阳正从金色的云后一点点衰败,人造霓虹开始在这个上世纪一度辉煌的工业小镇弥漫。此时的温度有华氏一百零二度,汽车旅馆的招牌在这样的高温中烧掉了半边字母,M和E在接触不良的电路里孱弱地闪烁。
旅馆入住记录里显示上周三这里曾入住过一位名叫伊索耶的男性顾客和他的同伴。旅店老板说这个自称从法国南部来的人却不会说一句法语,而且有着浓重的口音,而且他的同伴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小分队从门口包围了房间,辛克莱第一次给自己的配枪上满子弹,他有些紧张,拿枪的手在不停颤抖。他的搭档从窗帘的缝隙中窥探屋内的情况,他做了个手势,身后的警员们即刻严阵以待。
探员先是敲了敲门,在没有听见屋内的回复后当即一脚踹开房门,门从内被人上了锁,锁器的零部件在暴力拆损中碎了一地,辛克莱紧跟着搭档冲进门去,当头就是一股直冲脑门的血腥气味。荷枪实弹的警员们鱼贯而入,看见的只有血泊之中躺在床上的青年,浴室的窗户被拆了下来,接着是几声枪响,他的搭档随即从破碎的窗户里追了出去。
他有些犯恶心,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血,辛克莱用枪指着床上浑身是血的青年,对方也看着他,空张的眼眸像是两个黑洞,不停有血从他的喉头涌出。青年抽搐了一下,呕出最后一口血,接着没了反应。
他死了。
另一头又是几声枪响,整个小镇的平静黄昏被尖啸警笛和街头追捕撕得粉碎,
布莱特疯了一般想要追上那个逃跑的仿生人,他的速度太快了,像是古罗马战士所能射出的最有力的快箭,他的腿部肌肉在快速的追逐中绷紧得几乎要炸裂,他眼看着那个仿生人一转身逃入小巷之中,他们之间还有两百码的距离,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要抓住他,他的大脑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在转进小巷之后他果断朝那个试图翻越铁丝网的背影开枪,第一枪被他躲过了,第二颗子弹准确地击中了他的腿部,仿生人从铁丝网上掉了下来。这个有着精密计算程序的机器选择朝布莱特飞扑过来,夺取近战之中的控制地位。
布莱特被仿生人狠狠地砸在垃圾箱上,顿时双眼发花,可他还是紧抱着仿生人的躯体不放,他又被砸了一下,不知道用的是什么,他的脊背炸开滚油烫过般的疼痛,他发出哀嚎,可人类的意志不允许此刻放弃,他忍着满眼金星爬起来,用身体的重量扑住那混蛋。他们在满是碎玻璃的地面上滚了几圈,布莱特感觉自己像是雏鸡一样被对方以极其强悍的臂力拎了起来,他的咽喉卡在对方手掌中。仿生人受伤了,他知道,他闻见了机油的味道。
布莱特在极度眩晕中看见了对方的脸,不由得震惊,这机器有着肖似天神般高贵尊严的面容,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仿佛神祗凝视。
“你们杀死了他。”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像是从深渊里发出的怒吼,夹杂着拟声器崩坏时的扭曲。
布莱特挣扎着,感觉咽喉上的力量愈发收紧,他完全可以掐死自己,就像折断一把芹菜这么容易。他看着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电子眼,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仿生人有这样的表情,他的机组程序已经完全异常了,他心想。他的喉咙开始发出即将断气时会有的噗嗤声,仓促又可怜,却无法激起面前这个仿生人的任何怜悯。
“我还会来找你们,我会把你们的谎言变成墓志铭。”
布莱特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了恐惧,仿生人的手里拿着一截断裂的锈铁管,却像是利刃一样引起他的战栗。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抽动,仿佛想要跳出胸腔然后逃之夭夭,他还没来得及求饶,那截铁管就像是钉桩一样插进了他的心脏。
布莱特看着那双眼睛,深处的信号正以他噩梦中的频率闪烁着,他的胸腔翻涌出大量的血液,呼吸间有更多温热的液体涌出他的口鼻,他看起来像在吐血,实则却要溺死在自己涌出的血流中。
他又一次见证了自己的死刑。
他在心脏的鼓动中不由自主地抽搐,仿生人已经走远了,他看着他翻过铁丝网,消失在视线之中,可他哪儿也去不了,他像是被送上刑架的神子,心脏被钉死在生锈的荆棘刺上,只能空等血液流干。
而他的生命不曾被神眷顾,也不会获得永生。
他想着艾伯林的眼睛,那样的幻觉穿过十数年的时间回来;他的搭档向他伸出手,阖上了眼前的所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