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最有经验的前沿调查探员会告诉你，仿生人的眼睛就是他们的外部指纹。
这是诡计多端的科学家在设计时留给所有人的秘密钥匙，如果不能撬开一个仿生人的重启键也没有钱去承担后续的修复费用，仅仅取出眼球，你就可以获得一切想要的信息。有的侦探仅凭信号灯的闪烁，就可以判断对象机器的型号。
对于布莱特而言，这世上只有一双眼睛发出的信号能引起他大脑皮层最为深刻的反应，那双眼睛曾给他带来几近濒死的体验，他甚至通过那双机械的电子眼看见了死亡本身。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摆脱那双眼睛对他的凝视，它无处不在，潜藏在梦境的最深处，在他每进入睡眠的时刻里浮现，看着他，直至他从冷汗和战栗中惊醒，他的腹部在那道目光中条件反射地产生痛觉。这感觉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已经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自从调入前沿调查处后，他一度在纷繁的案件和加班中忘记了那双眼睛。然而就在RK330的芯片记忆里，他再度看见了那个引起他死亡惧慑的信号。
凌晨四点，设定的闹钟开始高叫，鲍勃迪伦的声音从电子屏中自动播放，像是在催整个世界继续沉睡。
他拉开窗帘，化纤布料背后是蔚蓝色尚未苏醒的街道。远处大厦的霓虹屏还在停留在待机界面：「初始化失败，请重新输入」
不难想象到后台工作的管理员此时正打着瞌睡，下巴砸在错误的按键上。
他看着天际线边矗立的玻璃建筑，在未醒的曦光里灰蒙蒙，像是一只放了很久的威士忌酒瓶。环绕在幕墙上的投影广告循环滚动着一句标语：
“复兴生命：希望从此萌芽。”
他的眼球在那片人造蓝色荧光里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
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凝着水珠的雾气消退后，露出镜中人赤裸的上身。布莱特凝视着自己的镜像，那是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都会有的普通身材，并不发胖，也不过分消瘦，他也不是会刻意维持身材的花哨浪子，历任情人都喜欢在欢爱后枕在他的胸口温存。自从和上一任芙丽达分手后，他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被柔情的双手抚摸。
这其中还有另一个原因，自从那场噩梦之后，他的身体从腹股直贯胸口，横陈着一道宛如鱼骨般的裂痕。
他的记忆回路里永远烙印着自己的腹腔被打开的样子。他被注射了大量的吗啡和红冰，眼看着刀刃顺滑无阻地划开他的皮肉，像是撕开一匹再无可能续回的帛布。在致幻剂营造的麻木幻觉里，他感受不到疼痛，任由自己的腹腔像是特价杂货店一样被翻来拣去，他并不知道那时自己失去了什么，艾伯林在一旁看着他，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搭档。
后来他的腹腔被反反复复打开了六次，他昏迷了一个月，醒来之后他失去了三分之一的胃和肠道，同时得到了内勤的消息：艾伯林死了。
没有遗体，只有放在桌子上的警徽和配枪。
他对着镜子把衬衫的纽扣一颗一颗旋至尽头，浴室里的雾气散净了，他通过气窗，看见某个金毛小子正在车子里啃汉堡。
布莱特钻进车里，顺手将粉色汽艇的摇滚乐声音关小，他谢绝了辛克莱与他分享一包薯条的提议，他只想喝咖啡。
他们接到了新的案子，准备赶往案发现场的时候，多尼玩具鸭一般的声音忽然从扬声器里传来。
“警探们，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们。”
“早上好多尼处长。”辛克莱语调滑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个碰帽檐的动作。
“是这样的，”多尼清了清嗓子，“早上复兴生命公司的研究专家带着政府的协助令来了，他们带走了那台RK330，准备修复这台机器。”
警探们面面相觑，辛克莱说，“可是我们还没有提交取证报告，这些人不能带走她。”
“孩子，你需要明白协助令意味着什么，”多尼在那一头松了松裤腰，“意味着这是私人财产，通过让渡协议转赠给政府，目前他们有权提出对机器由己方进行修复。”
“可是他们会损坏里面的数据，那是我们仅有的证据了！”辛克莱大声朝着扬声器喊道。
“辛克莱你现在是一名探员，我相信布莱特警官会告诉你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况。”
多尼结束了通话。
年轻的警官面对官僚体系束手无策，他看向身旁的布莱特，后者在沉默了片刻后向系统中输入了新的目的地。
正午时分，复兴生命的酒瓶建筑在阳光下像是耀眼的反光镜。
他们出示了证件，旋即被告知有人已经在等他们。警探们被带进酒瓶建筑的内部，在一间四面都是玻璃的房间内，屏幕上正播放着复兴生命的广告，铺满阳光的草坪上，几个孩子正在快乐奔跑，一旁是她们的仿生人管家。镜头继续拉伸，实验室里，研究人员给一位失去双臂的残疾人安装仿生义肢，通过无线贴片与脑电波连接，机械指节在使用者的操纵下活动起来，甚至灵活自如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远处的背景里孩童欢乐的嬉戏声环绕不止，画面上此时出现一行字：「加入永续计划，实现您生命的恒久管理。」
踩着八寸高跟鞋的女助理款款而来，为他们倒上两杯透明液体，告诉他们稍安勿躁，彼得很快就会来接待他们。
警探们正襟危坐，不断有人从他们面前经过，步履匆匆，遇上了就互相问候，接着低头讨论一些他们听不懂的数据，整个忙碌的办公层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们，仿佛只是关在笼子里的实验鼠。
“你说他们会不会都是仿生人。”辛克莱突发奇想。
布莱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接收器，调整了一下信息的接收模式。
“复兴生命一直与政府提供友好合作。”他想了想，“他们也受宪法制约，在人工智能研究领域雇佣仿生人，必须得到国会的一致通过。”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见还是没有任何人准备过来接待，辛克莱有些坐不住了，他开始在整个房间里乱晃。
“可是这并不能成为判断的依据。”年轻人不死心地回到话题上来。
“我是说，他们跟我们太像了，除了电磁脉冲，你没有别的办法鉴别在你面前说话的人是不是仿生人。图灵测试已经过时了，他们已经学会了做适宜性选择，甚至在某些条件下，他们还会犯错给我们看。”
“你这样的问题也许在于怀疑身边所有的人是否仍是他们自己，这是一艘忒休斯之船。”
“也许呢，”辛克莱把自己的脸揉成一团，声音瘪闷，“布莱特，你是仿生人吗？”
布莱特抬起眼皮看着这个欠收拾的混蛋，他捏了捏拳头，就在准备朝那张干净的小脸蛋来上些什么以证明自己不是仿生人的时候，环绕四壁的玻璃墙切换了画面，他们随即被包围在一个纯白色的房间中，彼得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们。
“久等了先生们，我就是彼得・弗里曼。”
“喔全息投影，真有诚意。”金发青年不满地抱起胳膊。
“很抱歉诸位，我正在进行一次全面修复，”白色的墙壁回应着他们，“手术完毕后，我将以完整的形象与你们见面。”
“你好布莱特警官，你的心脏还好吗？”
布莱特皱起他纠结的眉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只是个小手术，当然，但是大家一时都束手无策，我们都不愿失去你这样的优秀警官，你可以把它当做复兴给你的馈赠。”
布莱特站起来，“彼得，你现在面对的是前沿调查处的两名警官。你要对你的每句话负责。”
“我当然会，”墙壁里的声音爽快地像是刚开了一瓶香槟，“那么说正事吧警探先生，你们要的RK330属于本世纪初经签令批准的由私人向政府让渡的智能财产，是国家安全计划内的科研成果。如今我们已经启动了保护程序，目前你们需要通过国会才能有权对她进行索回。”
“你这么做是为了阻止我们找到爱德华，”布莱特说，“你知道他在哪儿。”
对面的墙壁陷入沉默。
“遗憾的是我不知道那孩子去了哪儿，尽管如此，我想要找到他的心情也许比各位更甚。你们也许不知道，威廉是我一生的挚友，我们一起为爱德华，他的儿子，建造了斯威特伍德庄园。”
“那台RK330是经过你的手送去那儿的，你在监视他。”
“这里面的故事我只能说给有知情权限的高级情报人员听，不过一个更准确的说法是，我是那孩子法律上的监护人。”
布莱特注视着屏幕那头，像是在审问虚空。
“斯威特伍德庄园市值过千亿，如果找不到爱德华，政府将根据法律拍卖这处遗产，就你一分钱也得不到。”
“年轻人，谢谢你的提醒，那是威廉的钱。我和复兴能做的只是保护好他的儿子。”
“事实上，为了协助你们也帮助我们自己，我们会将RK330机体内的原始数据备份至你们的系统，作为证据的保护。同时，修复后的该机型我们也将作为辅助用机，重新归还至你们前沿调查处。”
听起来像是个不错的交易。倒霉的家长修好孩子们弄坏的玩具，再还给他们任其继续蹂躏。
“听着不错，可你们会从中拿走至关重要的证据，然后看我们像盲眼苍蝇一样找不到方向。”
“我保证，RK330的修复只作为我们研究计划的一部分进行试验，这一研究的成果对你我，对整个人类，都将至关重要。”
“永续计划。”布莱特想起墙上的宣传广告。
“你们在研究新型的仿生人？”
“更好的，”墙壁打断他，“那将是一种更好的生命管理方式。”
布莱特忍无可忍地走到画面前，对着空白的墙壁。
“我不明白你们科学家的大脑里一天到晚都装着什么东西，你们只关心世界如何毁灭，或是如何让它更快毁灭，而我们这些人除了给你擦屁股，就是四处找些狗屁理由让政府相信你们的鬼话是为了全人类。”
“我会去申请搜查令，如果我们在你的实验室里找到了爱德华的一丁点DNA，你将会是本世纪第一个因**实验被送上电椅的科学家。”
空白的墙壁没有答话。“合作愉快。”彼得说。
“走之前喝点水，适时补充点弱电解质对你的身体好。”
房间的通话在警探摔上门后被切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