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起了争端,乐无涯也没法再走。
他站住脚步,返身望去。
小凤凰没怎么见老,腰身还是柔韧细长的一握。
他还记得,小时候两个人并排在屋顶上躺着,讨论将来做将军,有将军肚会不会更英武些。
乐无涯发表意见:“不好看。”
裴鸣岐:“我爹就有,几个副将大哥也都有,走起路来确实有派头。”
乐无涯自顾自地:“你也不许有。”
裴鸣岐把他小衫撩开一点,在他腰腹处认真比划:“骑兵最重要的是腰力,腰自然要粗壮些好。”
乐无涯:“你变丑了我就不和你玩儿了。”
裴鸣岐被他气笑了:“你敢。”
乐无涯越发来劲:“走在大街上也装作认不出你来。”
裴鸣岐翻过身来,骑在他身上呵他痒:“你试试!”
乐无涯双腿缠住他的腰,要反制住他。
裴鸣岐怎肯,二人扭来扭去,总是不相上下,笑声飘过柳树梢和秋千索。
忽的,下面传来了一声呼叫:“阿狸!”
乐无涯和裴鸣岐齐齐收声。
乐无涯拿水润润的紫眼睛瞪他:都赖你。
裴鸣岐去揪他眼睫毛。
二哥乐珏的声音从斜下方传来:“阿狸呢?刚刚还听到他笑呢。”
他叉着腰,喊道:“阿狸!大哥下学来,买了热奶糕子,不吃就冷了!”
乐无涯眼睛一亮,伸手一捏裴鸣岐婴儿肥没褪的脸蛋:“等我啊。”
他飞快从树上溜下来,三绕两绕,到了两位哥哥跟前,乖巧行礼:“大哥好,二哥好。”
乐珏:“裴家的小凤凰呢?”
乐无涯大声道:“他没来!”
乐珏:“那你刚才跟谁玩呢?”
乐无涯:“一只鸟!”
大哥乐珩一身青衫,向话,单手把他抱起来,替他摘去了头发上沾着的一片树叶,将他抱回了主屋。
“重了没?重了没?”乐珏跟在后头眼巴巴的,“看着是长高了,让我抱抱。”
乐无涯揽住乐珩的脖子,仰头看向房上的那只鸟。
裴鸣岐就趴在那里,老老实实地等着他。
不多时,乐无涯就溜回来了,递给了他一块鼓鼓囊囊的手帕。
裴鸣岐展开手帕,看到了被咬去了边缘、活像两朵花儿似的奶糕子。
裴鸣岐习以为常,捡起来便吃,但嘴上也难免抱怨:“吃不了甜你还要吃。”
乐无涯理直气壮:“我就爱吃边儿,里头太甜了。这不是还能喂鸟吗?”
裴鸣岐:“我是什么鸟啊。”
“你是小凤凰。”
裴鸣岐还嘴:“你是小乌鸦。”
说到这里,他难免嘀嘀咕咕的:“乐家到你这一辈,不都是行玉么?当初定名,我还以为你会叫乐琊。”
乐无涯满不在乎:“我是庶子嘛,妈妈又是边地异族女子,死了都不配上玉牒的。”
裴鸣岐眨眨眼,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伸手把他揽过来,宽慰道:“叫乐琊也不好。月牙月牙,挂在天上孤孤清清的,有什么劲儿,不如陪我一起飞啊。()?()”
乐无涯得寸进尺,立即假哭道:“都怪你,我伤心死了。以后走大街上也不要认识你了。()?()”
裴鸣岐手忙脚乱地哄他:“……我好看还不理我啊。?()?[(.)]???????()?()”
……
如今,乐无涯看他仍是俊秀如往昔,在他这个年纪,武将间美髯风行,他也不曾蓄须。
裴鸣岐看他,则是个漂亮又狼狈的瓷人。
因为两夜没睡,乐无涯眼底透着一圈不大健康的红,更衬得面颊雪白,皂色衣服乱七八糟地印了好几个狗爪子印。
裴鸣岐反手抓住闻人约的手,想将他格开。
闻人约却也是个轴脾气,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军爷,请自重。()?()”
眼看二人拉扯的动作愈来愈大,乐无涯自后拍了拍闻人约的肩膀:“没事儿了,啊。”
他越过闻人约,负手站在裴鸣岐面前:“您……”
他还未说话,下巴就被裴鸣岐一把掐住了。
乐无涯:“?”疯了心了吧?
他许久没见过裴鸣岐了,只对少年时的他印象格外深刻。
爱笑、爱闹,脾气大得像是真凤凰,却又白长了一副风流相,嘴巴又笨又甜。
如今的他征尘遍身,一双手砂纸似的,虽说没怎么用力,但捏住他下巴的两根手指也糙得足够叫他不自在的了。
二丫围着他们二人直打转,一扫方才的英风武气,娇声娇气地哼唧起来。
裴鸣岐已有二十四个时辰未合眼了,心里有一把火熊熊烧着,如今先见到此人和故人一般挑嘴,连那坏习惯都相似,与他正面撞上,第一眼又见到他唇上小痣,他更加心焦如焚,直接上了手,非要对着光瞧个仔细不可。
怎么会有连位置也一模一样的唇上痣?
乐无涯问:“裴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瞧着这工笔画一样的人,裴鸣岐心尖又酸又软,心里有许多妄想挣扎、翻涌:“……你认得我?你是谁?”
乐无涯:“在下南亭县县令闻人约,字明恪。您当街调戏于我,怕是不好吧。”
裴鸣岐:“……”
裴鸣岐这才如梦初醒,放开了手去。
他低下头去,拱手道:“失礼了。”
乐无涯等了半天,还没等到他的下文,便试探道:“裴将军,还有呢?”
裴鸣岐一怔,目光投向他落在地上的糖糕,明白过来,一挥马鞭:“来人,把摊上的糖糕都打包起来,赔给他。”
在旁边瞧热闹瞧得眼睛都直了的小贩见来了生意,一边窃喜,一边动作麻利地打起包来,还在盘算要不要抓紧时间现炸一锅。
乐无涯浅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裴鸣岐低头:“是我唐突。”
乐无涯了解裴鸣岐,知道他脸冷下来,就是尴尬了。
他并没请他来,但对于他突然到此地的缘由,
已是心知肚明。
他仰头问:“裴将军来南亭公干?”
这时()?(),
裴鸣岐没胡须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因为没有丝毫阻拦?()_[(.)]????╬?╬?()?(),
轻易便能叫人瞧出他的面颊透红:“……本地有一煤矿()?(),
事涉豪强倾轧百姓、贩卖良人()?(),
可有此事?”
乐无涯微微一点头。
请裴鸣岐来的不是他,那么必然是两位年轻的钦差大人了。
以裴鸣岐的身份,本不必亲自跑一趟,然而此地有钦差坐镇,既有事来招,他便非来不可了。
乐无涯早该想到这一层,可昨夜他尝试交还身体失败,又连夜拉着闻人约补课,实在无暇顾及此事。
不过,清源与南亭这般近,早早晚晚,总要相见的。
乐无涯:“那请裴将军到县衙稍坐,顺便吃一口?这许多甜糕,下官一人也吃不完啊。”
裴鸣岐:“……闻县令,我尚有其他事,办完后,自会有人去衙门与你接洽。”
“好,裴将军请便。”乐无涯拱手,“还有,下官复姓闻人。”
裴鸣岐:“……闻人县令,请了。”
他指尖都憋红了。
二人在街头客套着告别后,二丫嘤嘤叫着要追上去,被裴鸣岐一把强抓住颈圈,死拽了回来。
它被重新套上绳索的时候,一双眼睛还是依依不舍地望着乐无涯离去的方向。
裴鸣岐心绪不宁地转身上马,握住马缰时,才反应过来。
“‘闻人’……景族人?”
待转身过去,乐无涯的笑容收了个干干净净。
他走在前头,闻人约提着一大包糖糕默默跟在后头。
乐无涯越走越快,在一个无人的小巷转角,一伸手把闻人约扯了进去。
他把他抵在墙上,直贴了上去,指着自己的唇畔:“你细看看,以前你有这个痣吗?”
闻人约张了张嘴,想撒谎说有。
打了这两天交道,他是知道乐无涯脾性的,若是讲实情,怕又是要闹起来了。
但他骨子里的君子风度,还是叫他说了真话:“没有。”
他还补充了一点:“我以前的头发也没有像你这样……像小羊似的……”
乐无涯:“……”
……不行的话他还是去死吧。
他若是渐渐把这副皮囊变作自己前世的样子,等自己用闻人约身份进京考评述职,那些熟人瞧见自己……
乐无涯顿住了。
……好像,也怪有意思的。
闻人约不知道此人又在咕嘟咕嘟地冒坏心眼,只怕他又萌死志,不知该怎么劝了,索性拿了个糖糕来:“你再吃一个吧。”
乐无涯接了过来:“你手劲儿可真不小。以后走哪儿都带着你,挺好。”
见他意态松弛,不像是要寻死觅活的样子,闻人约也放松了些。
巷子偏窄,二人相距过近,一呼一吸,都在一处。
闻人约没来由地有些紧张,抓住手中纸袋边缘:“你认识那武将?”
乐无
涯偏过头()?(),
简简单单地一言以蔽之:“熟人。”
“你和他……”
乐无涯:“都过去了。”
闻人约直白道:“可他又过来了。”
乐无涯:“你担心他欺负我啊。他人又不坏。”
这句话的可信度()?(),
闻人约觉得不是很高。
他对裴鸣岐的第一印象实在不怎么样:纵犬伤人、动辄对人出手调戏。
是个风流公子的相貌又怎样()?(),
骨子里还是个粗莽暴躁的军汉罢了。
乐无涯往他胸膛上轻轻拍了一记?()?[(.)]2?#?#??()?(),
“担心就保护好我。”
说完,他又上下打量闻人约一番:“不过你现在可不行,光有力气顶什么用,又不是去当力工。赶明儿我教你几招,你慢慢练着。”
闻人约:“嗯。”
乐无涯打开纸袋:“我这儿事还没完,你先回家去。喏,给明家阿妈带回去几块,我这儿且吃不完呢。”
闻人约:“你一个人……没有关系吗?”
乐无涯答:“我一个人惯了。”
打发走了闻人约,乐无涯掏出手绢,把身上的痕迹一一打理干净。
但擦到一半,他私心作祟,将袖底一个清晰的狗爪子印保留了下来。
闺女都长这么大了。
但它怎么会在裴鸣岐那里?
当初不是把闺女托付给戚姐照顾了吗?
……说起来,戚姐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便想、边走、边吃,手里的糖糕又被他沿着边咬出了朵花儿。
回到衙前,竟已是有人冒雪等他。
一夜不见,陈元维陈员外的脸上也像是经了一场霜雪,煞白中透着微青,想是一夜不得好眠。
孙县丞今日早早便到了,被陈员外堵了个正着。
他知道陈员外如今是个棘手人物,也不敢擅作主张、迎他入衙,只好站在衙门口同他交涉。
来值早班的守门衙役正和孙县丞一起拦阻着陈员外,他脾性耿直,见乐无涯归衙,腰杆便挺直了些:“陈员外,真不是小的诓你吧,太爷确实不在衙内啊。”
陈员外常年修身养性,若不招待外客,往往睡得格外早。
昨夜,他在闻人太爷这里讨了好大一通没趣,还被撒酒疯的太爷泼了一脸酒,心思郁郁了一阵儿,回去连着耍了两遍五禽戏,心怀才畅通不少。
太爷不肯收受好处,怕是这好处还不够大。
他扣着葛二子,无非是待价而沽罢了。
若是价码够厚,一切都好说。
陈员外吃了闭门羹,今日已不便再见,他也并不气馁,打点好了一份更丰厚的礼物,打算次日再去拜访。
孰料,他入睡不久,就被管家唤醒。
耳闻太爷连夜开衙审案,陈员外还未反应过来:“审的是谁?”
“一开始审的是苏氏,后来是常小虎的案子……”管家愁眉深锁,“如今似乎是审出些眉目了情况,我已打发他回矿
上了,再探探消息。”()?()
陈员外愣住了。()?()
管家盯着他,眼巴巴的,等他拿个主意。()?()
陈员外踌躇一番:“先等消息。”
?想看骑鲸南去的《奸臣号废了,我重开[重生]》吗?请记住[]的域名[(.)]?▼?。?。??
()?()
这一等,便等出问题来了。
原先前去打探消息的人一去不回。
陈员外等得心焦,派出第二拨人,两个去矿上,两个去衙门听审。
去矿上的人宛如石沉大海,一去就没了消息。
去听审的人倒是跑了一个回来,大冬天的,淌了满脸的热汗:“员外,大柜和福大叔都过了堂了。”
“动刑了吗?”
“没有没有,我瞧太爷对咱们家人都客客气气的。”
陈员外的一颗心稍微往肚里放了放:“都问了些什么?”
“问矿上的事儿呢,左右是些不要紧的,跟拉家常似的。”
这分明是好事,但陈员外不知怎的,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去:“再派个人去探。”
他的预感应验了。
下一个人是连滚带爬地回来的——路上下了雪,地上太滑。
他颤着声说:“太爷抓了五头黑驴子回衙门!”
陈员外陡然色变:“什么?!”
他看向管家:“去矿上的人回来没有?怎么什么信儿都没传回来?!”
管家难掩惊惶:“派了第三拨了,还没一个回来的……”
陈员外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心知小福煤矿八成是完了。
但他苦思一夜,受了一夜钝刀子割肉的苦楚,还是不舍得这点家业。
他舍下读书人的脸面,投了无数真金白银,才换来那源源不断的黑金。
就这么丢了,他实是不甘心!
他一早便来到衙前求见太爷,正与孙县丞交涉,便迎来了买早餐归来的太爷。
乐无涯笑靥如花,主动招呼道:“陈员外,早哇。”
陈员外察言观色、客客气气地迎上前来:“太爷,一早来此,叨扰了。昨夜招待不周,望乞见谅啊。”
“唉。”乐无涯爽快道,“无事,是我冥顽不灵、油盐不进了。”
这玩笑话说得陈元维心惊肉跳:“太爷,可否让小可弥补过失,请您拨冗到寒舍一叙?”
乐无涯:“不巧,我今日另有嘉宾。陈员外改日再来吧。”
陈元维以为他这是推搪之词,刚要再劝,便听有庄严鼓乐声缓缓漫街而来。
乐无涯探头一望,神采飞扬地一扬眉,貌似亲热地伸手扣住陈员外的脉门:“我的嘉宾上门了,陈员外,要一同来吗?”
言罢,不等陈员外反应过来,乐无涯一振衣裳,俯身跪倒:“下官南亭县县令闻人约,参见钦差大人!拜见裴将军!”
陈员外跑也来不及跑,被迫和乐无涯一齐跪倒、
听到“钦差大人”四字,他骇得血都停了。
南亭这种小地方,怎会有钦差造访?
不等他念头想尽,悦耳冷淡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起来。”
乐无涯起身,本想去瞧瞧裴鸣岐或是项知是这两个难缠的死冤家,但第一眼控制不住地落在了六皇子项知节身上。
六皇子今次穿得比昨天庄重了许多,一身黑色大氅隆重无比,饰以精细的暗金色蟒纹,腰身处收得格外好,便显得体态异常优雅端方。
尤其是他的一顶冬帽,格外抢眼,顶部镶嵌一颗漂亮的孔雀石,帽尾镶着一翎孔雀羽,直垂到腰。
男要俏,一身皂。
乐无涯还没见过素来低调的项知节打扮得这般抢眼,蠢蠢欲动,颇想拽一拽他的孔雀羽毛。
与他视线相接,项知节微微笑着,冲他一点头。
项知是瞥兄长一眼:“……”
他六哥寅时起身,梳妆打扮,对镜花黄,不会就为了多被瞧这一眼吧。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