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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相逢(一)

在乐无涯满心忧愁地看着他们的阳寿齐刷刷往下掉了一截时,六皇子轻声说:“起来说话,地上冷。”

乐无涯不挪窝:“下官有罪,不敢起身。”

七皇子躬身,托住他的胳膊。

这下乐无涯也不能好好跪着了,只能顺势而起。

他听到七皇子带着调侃,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亲热低语道:“装什么呢。”

乐无涯:“……”小王八蛋,老师特批你再折一炷香的寿。

他乖乖起身,束手肃立。

项知节:“你何罪之有?”

乐无涯恭谨道:“小的知道南亭来了贵人,苦于手上无人,便想借贵人之势,为南亭除去这块积年痈疮。”

姜鹤从阴影里站出,定定望着他。

寻常人被他这种冷淡气场的人直勾勾且面无表情地看着,必得腿软。

但乐无涯和他相熟,知道他这么直直瞧人的意思,就是在表达疑惑。

“这位先生远远站着时,下官便见他气度不比旁人,便特意点了他上堂。与他搭话,可知他是上京口音;他手拿骷髅时,能看出他指带薄茧,是常年练箭所致;他腰板笔直,双腿微分,是卫军站立常见的姿态;他腰间荷包虽然普通,但荷包口抽线乃绢丝所制,依本朝舆服之制,商人不可用绢。”

姜鹤:“……”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微微脸红。

怎会有这么多破绽。

乐无涯:“有上京武官至此,却不表明身份,微服听案,必有原委。好在下官妄测成真,辛苦这位大人……”

他用目色相示。

姜鹤低下眉眼:“金吾卫姜鹤。”

乐无涯诚意请罪:“姜大人以身犯险,是下官之过也。”

七皇子:“这假大旗,能被你拉成真虎皮,真真好手段。”

六皇子则安静地一笑:“你很好。”

乐无涯:“下官斗胆,敢问两位贵人身份?”

六皇子的话音平静:“代天巡狩,查察政务。”

这八个字虽然被他说得淡然,但其中字字千钧,上至贵胄,下至小吏,都要为这八个字胆寒腿软。

可乐无涯并没有惊慌失措,或是喜出望外。

他态度从容平和,重新撩袍跪下:“下官参见钦差大人。敢问钦差大人,下官顶住重重压力,审结此案,还明相照清白,虽说是分内之事,是否能算有些苦劳?下官有一求,希望钦差大人能听我述说。”

两个年轻钦差:“……”

他们没见过这种直接跳过流程厚着脸皮讨赏的。

七皇子:“说来听听。”

乐无涯伏首一叩:“愿能保留明相照的功名,允他继续科考,”

二人齐齐挑眉。

自大虞圣祖即位,凡士子事涉谋反,一旦立案上报,即使事态未明,朝廷也会立即将此人的功名一撸到底,好方便衙门动用刑法、拷问同党。

就算事后证明是诬陷,洗雪了冤情,往往也不会恢复他的功名。

毕竟天命昭昭,

岂可说撤就撤。

而逃过一劫的士子多半已经被磋磨怕了,

保住一命,

已属侥幸,

怎敢再请求恢复功名,恨不得低头做人,再也不敢掐尖冒头。

亏得闻人约先前顶住了上头三催四请的压力,硬是要细查,因此这案卷还没呈上,明相照的“秀才”功名仍在。

二人心知,他这请求合情合理。

官场有不少迂腐之人,会认为士子一旦与谋反案有所纠葛,就算是冤屈得伸,到底是“不干净”了。

若能过了明路,求得钦差大人一句金口玉言,明相照将来的仕途,方能无碍无阻。

然而,此事怪就怪在,这县令年纪轻轻,上任不过半年,居然能想得这般周密。

六皇子沉吟半晌:“你的请求,我可以做主。但请你答我一问。”

乐无涯尽管仍呈跪拜状,可腰身不塌,落落大方:“谢钦差大人。请钦差大人问话。”

六皇子问:“你在此地,过得好吗?”

乐无涯:“?”

这下轮到他不知道怎么答话了。

他最擅听话外音、辨曲中意,可这句过于直白,反倒更显意味无穷。

在乐无涯琢磨时,七皇子灵巧地接过话话,他的意思是,你觉得小如麻雀的南亭县,可容你鲲鹏之才吗?”

乐无涯顿时放松。

这种话他就会答了。

乐无涯泰然道:“麻雀虽小,也有好处。观其肺腑,如见天地,自见规律。”

这便是不愿调动、只愿留在南亭的意思了。

乐无涯早就有自己的谋划。

等此间事了,闻人约回归本体,他安心回阴间休息,至于明秀才,就当他是经历了一场大悲大喜后,身体难支,撒手人寰。

到时候,他的秀才功名得保,即使身故,母亲也能得一份供养,再加上有闻人约帮衬,她今后的日子也不至于太过艰难。

以闻人约现如今的能力,他尽管有璞玉之资,仍需多加锻炼,方可成就大事。

若自己擅作主张,替他揽下什么重要差事,他的能力却不济事,那才真是有多大的戏台现多大的眼。

七皇子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是举人出身,想要靠自己一步步走上去,有这般志气固然是好,却不怕前程有限,辜负光阴?”

乐无涯低眉道:“‘以有涯求无涯,殆已’。”

七皇子一愣,继而笑道:“身为官员,却以《庄子》为立身之道?”

“回钦差大人,诸子百家,各有其道。”

“心流杂乱,未免不妙吧。”

这问题难答,乐无涯却始终不卑不亢:“钦差大人,下官心中常怀一想,但有些放肆,盼钦差大人恕下官无罪。”

七皇子:“你试言之。”

他故意难为于他,只是想试试这小官的深浅。

谁料,乐无涯开口就是大逆不道之言:“儒法释道墨,无论哪一家,讲的都是大道之术,兼而习之,贪多贪足,确实不妥

。然而九州之大,难以计数,皇权不下县、乡,大道虽妙,终是难及。?()??@?@??()?()”

幸亏孙县丞不在此处,若是他听了乐无涯关于“皇权不下县乡()?()”

的狂论,恐怕要当即吓厥过去。

七皇子一点头:“嗯,确是逆言。天子富有四海,你安敢这样说?()?()”

乐无涯不闪不避,径直道:“回钦差大人,容下官举一例。()?()”

“不瞒两位大人,今夜之事,下官筹谋许久,便是想要一举掀翻这南亭县盘踞已久的豪绅势力,必须严格保密,务求一击即中。可下官初到此地,人微言轻、根基浅薄,谁也无法依靠,想要弹压这地头蛇,下官别无他法,只能亲往,拼却一条性命,还诸人一个公道。若无钦差大人到场、姜大人襄助,小福煤矿断不肯这样爽快地交出矿工。”

姜鹤在旁微微的一点头。

今夜小福煤矿之险,他是亲眼见证的。

他相信,以煤矿里那些打手的悍厉,闻人县令就算亲自前往,也难免要吃亏。

七皇子无言。

这一例,他确实没法辩驳。

乐无涯说:“下官是贡监生出身,不善读书,只能从大道中博采众家之长,终得二字……”

“‘为民’,便是下官所求之道。”

“下官能力不足,不求大道,只求无愧于心。”

末了,他不忘替自己找补一句:“高居庙堂而忧其远,想必圣上与下官也是一心。”

七皇子:“……”

他张了张嘴,觉得这被人堵得说不出话的经历,似曾相识。

审案时,伶牙俐齿、花招迭出。

对答时,却有条有理、规矩守成,还不忘拖出父皇来给他背书。

显然,这是一只十分狡猾的狐狸。

眼见二人起了针锋对立之势,旁边无一人敢说话。

一时间,天寒雪静,鸦雀无声。

六皇子雍容温和地开了口,打破了这僵持的阒寂:“闻人县令。”

乐无涯:“下官在。”

六皇子:“你的袜子有些薄,若是进了雪,不好。”

乐无涯:“……”

这话他又怎么答。

乐无涯:“……谢钦差大人体恤。”

七皇子也恢复了往日的俏皮模样:“我六哥的意思是,你起来吧。”

远方传来打更的声响。

“天色已晚,你审案这样久,早些休息。我们到此的消息莫要旁传,明日一早,我们会再来……”

七皇子的目光重新对准乐无涯,最后两个字被他咽下,没有说出。

……见你。

他向来很会收敛情感。

若吐出那两个字,便是过界了。

乐无涯的确是累了,并不挽留:“下官陪钦差大人去驿馆。”

六皇子:“雪色正好,我们走回去,不必相送,早些休息。”

乐无涯垂下头:“下官恭送钦差大人。”

说是恭送,等七皇子走出百步开外,一回头,就发现本该恭立门前的乐无

涯一扭头,呵着手蹦了回去。()?()

七皇子笑出了声来:“真真是胆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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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他还小。”()?()

七皇子:“倘若消息不差的话,他比我们都还大两岁吧。”()?()

六皇子不答,只是袖手望天。

七皇子:“六哥,你不讨厌雪了?”

六皇子伸出手去,两三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都是漂亮的六边形。

六皇子说:“我从来不讨厌雪。”

待二人走远,乐无涯便撒了欢。

衙门口还有两个值夜的衙役旁听了全程,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乐无涯路过他们二人身侧,什么也没说,就在他们的肩膀上各自轻拍了一掌,拍出了他们一个哆嗦。

狐假虎威后,他就背着手朝内堂而去,头摇尾巴晃的,颇有些雀跃。

离开前,他还有许多准备要做呢。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更箭灭于铜壶时,乐无涯搁下笔来。

他刚伸了个懒腰,就有茶房小心翼翼地敲窗通报:“太爷,有人找。”

乐无涯心有所感,一挑门帘。

漫天大雪中,他看到了立在院落另一边的闻人约。

他来得很急,手中无伞,眉上发间都是一色雪白,眼里却有火、有光。

乐无涯冲他漂亮地一眨眼,示意他进屋来。

今夜之事,茶房已有耳闻,不敢置喙分毫,只当自己瞎了聋了,顺着墙根悄悄溜走。

闻人约挟着一身霜雪跨入明堂。

不出来,只是想要笑。

乐无涯:“明家妈妈安顿好了?”

“是。”闻人约点头,“她不敢相信,到家后哭了一场,吃了些药,才哄着睡下。确认她安好,我便来找顾兄了。”

乐无涯:“那便最好了。”

闻人约:“顾兄是如何做到的?”

“甭问,都给你写下来啦。”乐无涯扬一扬手里厚厚一沓的书信,有点小嘚瑟,“夜长梦多,你换回来后,自己琢磨去吧。”

闻人约不解其意:“……换回来?”

举着信的乐无涯:“……”

他愣了半晌:“不然呢?事情已经替你办完了啊。”

两个茫然的人两两对望片刻后,才确定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你要走?”

“你不回来?”

闻人约眨眨眼睛。

在确定明秀才无罪后,他便已经构想好了一切:他们就这样将错就错,各在其位,才最稳妥。

来前的他心怀万千歉疚,觉得自己这个小官出身卑微,前途艰难,着实是委屈顾兄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顾兄”根本没打算多做停留。

闻人约轻声道:“顾兄,我知道我出身不佳,你才干超群,要你用我这样的身份,是委屈你了。”

乐无涯:“不。”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清白出身、干净官声、一张白纸。()?()

那都是上辈子乐无涯求之不得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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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如此,他不应去拿。()?()

闻人约听他不嫌弃自己,也有点迷糊了:“那这……就不换了吧?”

乐无涯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干脆耍赖了:“不成,你给我换回来。”

闻人约受此一拉,被迫低下头来。

看到自己的脸露出这样鲜活而陌生的表情,他小心地润了一下唇:“为何呢?”

乐无涯:“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你留着我没有用处。”

闻人约:“……”

他觉得他这位顾兄的话说得古怪,仿佛是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一样趁手工具似的。

“我非是因为你有用才要你留下。”闻人约问,“顾兄,我若回去,明秀才该怎么办?”

乐无涯理直气壮:“那明秀才本来就要死了!”

闻人约:……也是。

就算他们不曾换身,明相照也活不过他们去找他的那个夜晚。

闻人约轻叹一声:“可他还有老母要赡养,不能一死了之。”

“等我们换回来,你还怕没有照应他母亲的机会?”乐无涯觉得自己颇有道理,“我答应过明秀才,死后闻人约会照看他的母亲,又没说是哪个闻人约!”

闻人约:“……”从那时起,他就没有想留下来吗?

乐无涯懒得同他再说嘴,起身便走。

闻人约:“……顾兄做什么去?”

乐无涯心平气和:“我寻死去,记得来捡我。”

闻人约闻言,大惊失色,急忙扑上去,一把从后揽住了他的腰:“顾兄!不可!”

明相照生得人高马大、手长脚长,虽说是个书生,但为了贴补家用常在外工作,力气不小,一把便将他抱了个满怀。

乐无涯在他怀里扑腾半晌,未果。

闻人约这身体是个文弱书生,拉弓都只能拉马力最轻的,在这一身蛮力的大个子面前,实是难以为继,再加上此人为了阻他离开,下了死力,乐无涯又疏于锻炼多年,想使他少年时习得的那些功夫,也不可得。

乐无涯累得气喘吁吁:“你到底要干什么?”

闻人约不吭声,怕泄力。

乐无涯委屈道:“我已经死了,我回去还不成啊?”

闻人约还是不说话。

乐无涯:“……”

算他倒霉,托生在这个一根筋的犟种身上。

他自暴自弃地往他怀里一软:“勒吧勒吧,勒死我算了。”

察觉到他不再挣扎,闻人约有心放开他,可据他对这位顾兄的浅薄了解,他是个狡猾性子,万一是诈他呢?

于是,他一把将乐无涯打横抱起,用脚把门带上,才把他放到床上,在他身侧坐定,直直看着他。

乐无涯被他这样直白地盯着,简直要气笑了:“一双大眼珠子直看着我,琢磨什么呢?”

闻人约诚恳道:“在想如果把顾兄绑起来,是不是不合体统。”

乐无涯一本正经:“何止不合体统,简直恩将仇报。我咬死你。”

闻人约失笑:“顾兄,我们好好商量,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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