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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我名我身

无源亦无尽的清澈川水依旧永恒流淌,比起千年前则少了那些纷飞的殷红花瓣。三途神树还是那通天的姿态,却在这些年中凋尽了花与叶,只留下了枝干与根系,似强撑生息凭枯朽身体托举轮回。

这样的神树,纵使再取枝条,也养不出新的幼树了。

依旧是熟悉的那块凸出水面的树根,岳初晓轻巧地落在上面,遥望神树。

虽然对三途的现状有了预料,但在确定别无他法,白衣蓝必然将复原本体回到这里时,他还是免不了心绪的翻涌。

神树下空空荡荡,曾经坐在水边的女子不见了踪影,但她应该在外人进入三途之际就有了感知。片刻后,那个穿着与三途之花同色衣裙的身影没有出现,而是数根纤细的枝条从水下探出,在岳初晓面前相互缠绕,勉强凝成了一个看不出五官的人形。

人形身上清透水液泼落,若绽开的裙摆,它面上大概是嘴的地方张合了起来,声音却是从整株神树的各个角落发出的:“……是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声音不再是柔婉的女音,似万万千不同的人口舌相叠,稚气与沧桑并存,清朗和粗粝同生,三途空间无垠,回音不知从何而来,切切地缭绕耳畔。

以前那个与天道代行者做交易,自信想要掌握三途轮回的容砚,如今在这广阔之所被同化为了木枝,连自己原本的模样与声音都回忆不起来了。

“有东西落在了这里,自然是要回来取的。”岳初晓抱着浮生,语气平和,不像是面对旧敌,更像是与故友闲谈,“二十多年了,你应该发现了,哪怕是借三途川水取走我的灵力,用它来驱使那份位格,都不能让你成为你想象的哪种‘神明’。”

容砚化出来的木人面上在蠕动,似乎试图通过岳初晓的人身来回忆出自己的长相。短暂的沉默后,她将面部重归光滑,生疏地召出其他枝条编织成座椅,端庄坐下,依然仪态优雅:“你把位格给我的时候,是不是就料到了今天?”

三途神树在她身后巍然挺立,川水静流,一如此间神灵平静的心绪。

同样的座椅容砚也给了岳初晓一把,就浮在他身侧。岳初晓看她的状态,知道了此次来访不必动武,收起浮生与她相对坐下,摇了摇头,说了实话:“我不知道。”

他当时只是想摆脱天道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即使预料到了三途容纳不下这尊不被法则认可的神明,也不清楚她会以什么方式结束这场意外的登神。

可能是被神树吸收尽意识化作养分,如果容砚意识坚韧,那也可能是因为打破了三途法则而与寄生的神树一同虚弱,直到新的神树诞生,承担三途秩序。

即使容砚在三途找到了真正可以成为神明的平衡点,在岳初晓带走没有被同化完全的三途幼枝藏在人间的那一刻,就注定她会被纯净的新生神树取代。

法则之外,有许许多多延展的可能性,但无一例外,全都通向如今的结局。

“借了你小天道的光,我才能在飞升劫中活下来。”容砚慢慢找回了为人时的语调,听不出她相信与否,“我侥幸与三途神树相融,妄想着进一步成为掌控世间生灵轮回的‘神’。”

“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的位格不够,所以才和神树相融缓慢,摸不到轮回的所在。”木人的双手摊开,在岳初晓面前生出一朵绯红的花来,但没有维持多长时间,顷刻就化作了飞灰扬入川中,“但后来,你带走了期缘,给了我所有的位格,三途树的一切都为我所用――或者说,我即是它,它即是我。”

容砚“看”那些飞灰飘散:“然后,我明白了为什么神树没有它的意识。”

神树所感即她所感,神树所历即她所历。天下生灵诸多,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魂魄归入三途,经由神树洗去因果重归世间。于是容砚时时刻刻识海中都挤压着谁与谁的一生。

无法停止,无法拒绝。许许多多蝼蚁般的平生日积月累,因果堆积,终究在某一天足以让容砚在不间断的冲击中忘却本我。

外来的魂魄,哪怕是半步踏进飞升境的人,都经受不住三途神树所要承担的因果。岳初晓安静地聆听她不知压抑了多久的倾诉,好似看见了那抹红裳自从容应对到逐渐崩溃的过程。

“你说,我们这些在法则之外的篡权者,结局是不是一样的。”她问岳初晓,“你是天道制作的代行者,假设当初我直接在雷劫中变成了灰,没有拿走你的一半位格,你是会一直作为天下之主践行天道意志,还是同我一般抵抗不了法则而消亡,回归秩序?”

岳初晓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是说:“我们都没有选择。”

容砚被裹挟着进入三途融入神树,他被法则牵引着更替天道,无论他们选择什么样的道路,终究都会指向一个终局。

容砚笑了起来,三途亿万留过因果的魂魄的痕迹在她身上随着她一起发笑,恍若哭泣。

许久之后,木人才平复下来:“那棵小树该回来了,我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你撑不住了。”

她纠正:“是神树撑不住了。”

它即是她,两者并无区别。岳初晓没有纠结于这点:“还有多久?”

“到我被三途川水浸没,死树会化作养分,滋养新树。”容砚答非所问。

木人灵活的关节随着她的话语动作,从胸腹处挖出一个光团,丢给岳初晓:“你在三途川里面泡出来的灵力,还有这份位格,物归原主。”

容砚已经和三途神树完全融合,哪怕助她在三途立足的位格离体,在短时间内她依旧是这里的神明。

岳初晓接住那个光团,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浩瀚的灵力毫无阻碍地回到原主的身体,作为枷锁的位格也如附骨之疽一般缠上神魂。

但是旧天道在岳初晓落入三途的期间就被纪颖完成了更迭,如今的枷锁已然束不住他的自由。

岳初晓的身体以灵力为支撑,在重归半步飞升境后身形略微有所拔高,容砚看出了他的变化。

失却位格,那些在眼前与耳边纠缠的因果尚在但不再清晰,容砚被压在识海最角落尘封许久的记忆竟被这细微的成长触动,她算是见证了岳初晓从少年长成的过程,也在此刻忽然回想起了某个同样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岳期缘,他的魂魄修复了吗?”

岳初晓意外她竟然会问及岳期缘,毕竟以容砚对濒临魂散的弟子的态度来看,她并不喜欢这个用来应付引虹宗主收徒任务的徒弟。

“他醒了。”岳初晓达到了自己下三途的目的,山崖上还有人在等他,他不想久留,简单回了一句,站起身。

容砚对自己的师徒缘分仅止步于这一句关切,她神魂俱静,没有阻止岳初晓离开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是不是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岳初晓顿住脚步,回首看她:“我随岳期缘姓岳,我叫岳初晓。”

木人朝他点头,又似自语自问:“那我叫什么?世人都有名字,我在入三途之前,应该也有自己的名字……我叫什么?”

岳初晓听到了,他叹了口气,踏着三途的川水走向容砚化出来的木身。平如镜的水面随着他的脚步泛开涟漪,但这次没有任何水珠能沾染上岳初晓的衣角。

他以灵力模拟出三途神树盛开的花,轻柔地放到了木人的手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永别了,容砚。”

拿回力量后来去自如的天道代行者穿过裂隙离开三途,木人却依旧没有散去,仿若还有人在三途要同她对话。她呆呆地垂着没有五官的脸“看”着那朵朱色,忽然一笑。

不同于先前堪称癫狂的哭笑,她笑意柔婉,木人的面上浮出弧度优美的笑容,青丝垂落,拂过如霜的脖颈、素白的双手。

那曾经也是一双握剑的手,如今肌肤光洁如新生,方才还小心地捧着柔软的花瓣,却又在转瞬间将其也捏成了灰,散落开去。

赤红的衣裙飞扬,飘逸过长的外纱垂下三途川,漂浮水面随涟漪起伏。

容砚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与那个名字所代表的自己,她散去了神树枝条织成的座椅,站在三途间俯视水面倒映出的自己。

她俯身去触碰水中的容砚,看着倒影的唇舌与自己做着同样的形状。

“……永别了,容砚。”

容砚握住倒影的手,去拥抱她,任三途川清澈的无底的水吞没了自己。

三途中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是川中魂魄光点的几次闪烁,水面的波纹便已然消失。三途川之水澄澈,静若水玉,里面除了正在洗涤因果的魂魄,没有任何其他存在。

神树矗立,无叶无花,岿然不动,荡不起川水一丝水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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