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玛格丽特经历过手术后的第一个圣诞节。
手术――起码是医生这么告诉她的,在那之前她的肝脏发生了癌变,并迅速扩散到了全身,她的家人倾尽全力使她成为了永续计划的一名成员。现在她获得了全新的身体,它不会癌变,一切正常,甚至不会受伤――那可是全合金材质的人造皮肤。
与此同时,她的生命监测系统也在时刻记录她的脑部活动,这些数据将有助于医生进行她的脑部再生,而这一切已呈现在一枚芯片之中。
玛格丽特感到很快乐,她不再去想关于手术的事儿,没有人会喜欢回忆深陷麻醉剂并且失去知觉的经历。她现在是一位高级护工,并且只服务一位病人――对方也同样是来自永续计划的幸运儿。
那孩子做了脑部芯片移植,和玛格丽特一样,他摒弃了原有的被疾病蚕食殆尽的肉体,将意识保存进一枚芯片,随后苏醒在全新的拥有230年使用期的机械身体里。
据说那是一台来自家族财产下的仿生人原型机,它出了一点儿问题,人们报废了它。然而没有人蠢到会把这样一台造价不菲的机器扔进垃圾场,毕竟做报废检查的时候,他们发现问题的原因仅在于一根被烧坏的电线。
玛格丽特是那场手术的见证者,她喜欢那个孩子,她见过他原来的照片,是那种你会爱不释手的邻居家的孩子,卷发碧眸,看向你的眼神里仿佛倒映着整个天空。
毫无疑问这样的孩子要离开他的躯壳会是一件非常难过的事情,但索性他更换后的机械身体也不赖,玛格丽特还赞叹设计这台机器的人一定是个艺术家。他们的融合,就像是阿多尼斯在爱神的躯壳里重生一样完美。
他在被戏称为玻璃胶囊的观察舱里躺了一个星期,在各项生命体征都平稳之后,玛格丽特正式成为他的看护人,带领他逐步接触外面的世界。
那是圣诞节前格外晴朗的一个礼拜,风扑在面颊上有些冷,玛格丽特给他的大个子男孩套上一条围巾。今天他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他想去公共墓地走走。
这年头已经没什么人死了,除了罪犯还有自杀的人,葬在公墓里的大多都是些沉睡已久的死者。其中大部分的人和他们都没有什么关系。
他们还是去了,公园被高大深青的行道树包围,这些树即使是在严寒之中也不会褪色。机械义体为了维持正常生命活动进行了升温保暖措施,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冷,爱德华被围巾围住的面孔红扑扑的,深色的眼眸直盯着脚下的墓碑,上面刻着一个他们并不认识的名字:布莱特・柯林斯。
爱德华注视着墓碑上短短的几行字,沉睡在这里的人从生到死三十三年,留下的话语是乔伊斯式的结尾*。
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几天前他在报纸上读到了他的讣告,这名警察在公寓中用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支9毫米口径的枪管将子弹送进他的口腔,从他的后脑穿出,他的脑组织喷溅在镜子上,血液像是落下的眼泪。他原本是永续计划的成员之一,可当前的科学技术已经无法再修复这名警官。
警方在他的公寓里找到他的遗书,这位警探在生前最后的时光里,用长达数十页的纸记录下了关于永续计划的大量细节以及指控:该项计划在早期涉及大量**实验以及非道德性移植治疗,而复兴生命作为永续计划的倡导者,在这份遗书里则被指控涉嫌毒品制造与仿生人研究。
陆陆续续有出版商最近在寻求这份遗嘱的出版,却收到了当局的禁令。
他觉得很难过,却说不上来这莫名忧郁的原因,仿佛有无形的意识在催促他,去见这个素昧平生的结束了自己生命的人。
刻下他站在这位警探的墓前,心中的忧郁像是无处涌出的沙漠泉眼,他能感觉到在身体里涌动的电流突然变得温柔,如同一个无形的情人的拥抱。
那是坟墓建好的第三天,墓边的鲜花还没有凋谢。他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于是就近坐在了洒满阳光的长椅上。
无人说话,在系统数据交互的低噪里,有簌簌滚动的声音朝着这个方向而来,石子在轮胎的碾压下发出栗子爆壳般的脆响。他们循声望去,一个坐着轮椅的青年停在他们原先站着的地方,他把手里的白色花朵放在坟墓上,又把怀里抱着的玻璃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旁。
他们看不清罐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却闻见隐约的福尔马林的气味。
“也许是他的生前器官,”玛格丽特悄声说,“医院里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在做完移植手术后,仍旧对之前的身体念念不忘。”
“肉体是我们诞生的开始。”她的患者呢喃着,目光没有离开墓边的青年。
“也许是手术没有成功,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玛格丽特继续猜测。
“他一定是受不了监测系统在脑子里说话的感觉,我一开始也是,现在已经习惯了。”
“有很多这样的警察,他们非常反对电子化义肢的植入。”
爱德华不再去理会他的护工说了些什么,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那个残疾人,看他在寒冷的冬天里摘下自己的线帽,身体向前倾,他的肩头耸动不止,他在擦拭自己的眼泪。
爱德华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要和对方谈谈,可那个青年已经调转了轮椅的方向驶离了行道,他快步上去,尝试追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他听见汽车在远处鸣笛的声音,玛格丽特正呼唤他,他今天晚上要和她的全家共进晚餐。
爱德华转过身,又在墓边站了一会儿,放在墓碑旁的旁的玻璃罐子里是一颗支离破碎的心脏,瓶身上的捐献者标签上写着名字:艾伯林・斯文森。
来自他失踪多年,在卧底任务中被宣布牺牲的搭档。
在那份遗书里,他是最早的永续计划的牺牲品。
“爱德华快来!”又是几声喇叭的催促。
他准备离去,车上的两个孩子此时探出头来,张开戴着牙箍的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即将和她们共进晚餐的人。
爱德华听见玛格丽特轻声的责骂,又加快了脚步,可还是有什么牵挂着他。即将上车前,他再一次回头望向墓地,树影和深冬已经掩住了死者的眠床,剩下的只有灰蓝色的雾。
他还想说什么,回应他的只有寂静和电流的私语。
【作者有话要说】
*为本文开头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