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别抽了。”
阿城从她手里拿过烟,在手边的车载烟灰缸上杵灭。见她还在咳嗽,递了瓶矿泉水过去。
没想到她要求还挺多。
“……帮我拧开。”
他从镜子里看,楚音咳得厉害,眼泛泪光,说话都费劲。
那只手顿了顿,收回去,拧开了瓶盖,重新递给她。
好不容易不咳了,楚音小口喝着水,余光看见后视镜里,阿城面上有一闪而过的笑意,面上顿时有点挂不住。
“你笑什么?不会抽烟很好笑?”
阿城解释:“不是笑这个。”
“那你笑什么?”
“只是在想……”他的眼神落在那瓶矿泉水上,“刚才在里面的时候,大概不会有人觉得你需要人帮忙拧瓶盖。”
楚音:“……”
车开出水云涧,重新上了公路,她突然问:“刚才你都听见了?”
阿城点头。
“我听起来很凶?”楚音不确定地问。
“还好。”他的回答也很模棱两可。
凶也算不上,没有盲目地跟人逞嘴上之能,反倒很冷静,很清晰……当然,如果没有回到车里被烟呛到这一段。
加上这一段,就变了味。变成了……
他思忖片刻,心头浮现出两个字:奶凶。
车里开着冷气,将燥热的夏天隔绝在外界。一晃而过的窗景像这个季节永不停歇的蝉鸣,看久了,就变得一成不变。
就在他以为谈话告一段落的时候,后座的人突然又出声:“做这一行的女人很少。”
阿城没说话,看向后视镜。
镜子里的人好像在出神:“如他们所说,搞园林的不止要画图纸,还要下工地,做测量,要实地考察,和满身臭汗的工人们打交道,直到自己也满身臭汗为止。”
“所以即便有女性同行,也多半只负责和客户沟通,做文书工作。真正画图和跑工地,男人才是主力。”
楚音笑了两声:“他们看不起女人。”
男人扎堆的地方突然混进一个女人,就好像马戏团里走丢的猴子闯入人群。没人想看她神气的样子,他们都在等她出丑。他们只想要一场滑稽的表演,好让他们哄堂大笑,对她指手画脚。
她原本也不是真的在问阿城,只是恰好有人在听,有些话不吐不快。
车里静默着,阿城无声开车,时遇红灯,停停走走。窗外夜幕四合,城市繁华而热闹,灯光火海,滚滚红尘。
良久,他才低声说了句:“不是看不起,是害怕。”
楚音一怔,抬眼对上后视镜里的眼睛。
阿城望着她:“他们害怕你。”
*
“等等,你等等,他怎么说的来着?你再重复一遍!”
“……你先把鞋穿好。”
“不是,刚才那段台词简直振聋发聩,鞋子不重要,你再说一遍!”
楚音:“……”
她就不该在逛街的时候说这件事。
店里限量接待,一个sa对应一位顾客。秦茉莉本来还在兴冲冲地试鞋子,这会儿鞋子只穿了一只,迫不及待要她再说一遍。
妆容精致的sa也不好催促客人,只能蹲在原地望着她。
店里很安静,楚音一时间说不出口了,只能找个借口往外走:“口渴,我出去买瓶水。”
秦茉莉:“?”
秦茉莉:“刚才柜姐不给你倒了杯水吗?”
楚音假装没听见,去街对面的咖啡馆要了杯拿铁,等待的时候,思绪又飘远了。
当时她坐在车里,万万没想到阿城会回答她的问题。
他说什么来着?
他说,有些人的舒适圈里没有女性。他们习惯了跑工地,和汗水灰尘打交道,在饭桌上甚至红灯区谈生意。也习惯了女性作为副手、助理的参与。
以至于突然出现一个女人,与他们做同样的事情,不靠烟酒谈生意,也并不借着声色犬马称兄道弟攀交情,还说要拿作品本身说话。
他们感受到了威胁。
就好像动物的领地受到外来侵袭,他们会不由自主抱团防御,一致对外。
楚音出神地想着当时的场景,好像还能听见他低沉平缓的声音。
她当时是什么表情?好像也没比刚才的秦茉莉得体到哪里去,不是一脸错愕就是一脸错愕……
枉她素来口齿伶俐,竟不知该说点什么,最后下意识捧起放在一旁的鲜虾云吞,说了句“好饿”。
阿城提醒她:“已经凉了。”
果不其然,楚音打开盖子,就看见汤面浮着一片白花花的油。车内一直开着空调,云吞早就冷掉了。
好歹是人家大清早起来特地买给她的……
她一时有些尴尬,捧着盒子不知说点什么好。阿城却将车稳稳停在路边,“吃热的吧。”
热的?楚音侧头一看,愣住了。
原来在他们说话间,阿城已经将车开回明玉上城附近,不偏不倚,恰好停在了云吞店门外。
大概是这一路被他惊得大脑失灵,楚音就这么愣愣地捧着那碗冷冰冰的云吞,一时之间没有动。
阿城下了车,迟迟没看见她有动静,叩响了她的车窗玻璃,“不吃吗?”
楚音这才如梦初醒,开门下车。而他接过她手里的纸盒,盖好密封盖,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这顿brunch吃得比平常还要沉默。
小店生意好,人来人往,热闹不已。唯独他们这桌安静到结冰。以至于明明是张四人桌,居然没人来拼桌。客人们来回张望后,都不约而同选择去别桌。
她往常很爱吃鲜虾云吞,如今食不知味,一边暴殄天物,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对面的阿城。
他吃饭的姿态很好看,不徐不疾,不会过分斯文秀气,也不会太显着急。
头发似乎该剪了,隐隐没过了眼睛,叫他看上去更安静,更捉摸不透。
她有些心神不宁,他倒是从容淡定,还有心思叫老板再上一碗。
楚音瞄了眼他碗里,大份云吞有二十四只,他居然吃得一只不剩,又叫一份。人看着斯斯文文,食量还挺大。
她胡思乱想着,他在车上说的那番话还一直在耳边打转,叫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女士,您的半塘拿铁好了。”
“女士?”
“楚女士?”
咖啡馆里,服务生提醒了好几次,楚音才蓦地回神,匆匆接过拿铁,“不好意思,走神了。”
她咬着吸管往咖啡馆外走,深吸一口气。
她的司机好像比她想象中还要高深莫测,现在除了一身好皮囊、一手好字、高于同行的学历以外,还多了一条:有内涵。
整整一下午,楚音陪着秦茉莉逛遍了专柜,由于心思不在这,秦茉莉战绩不菲,她却没买什么。
最后想起什么,她又突然来了兴致,拉着秦茉莉去对面的商场。
一街之隔,这边是人烟稀少的国际大牌一条街,对面却是客流量很大的商场。
秦茉莉望着商场大门:“你家破产了?”
“没有。”
“那就是生意出问题了?”
楚音想说没有,想起美术馆的事,又改了口:“上午不是才惨遭滑铁卢吗?”
“……”难怪都拉着她跑商场买平价品牌了。
结果进了商场,楚音直奔男装装柜,秦茉莉一头雾水:“给你爸买衣服?”
“不。给阿城买。”
秦茉莉:“……”
秦茉莉:“所以你现在是怎么的?又让司机住我公寓,又给司机买衣服?”
楚音解释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上午去水云涧那会儿,他还被人看不起。好歹和我一起出门办事,还是该置办一下工作服。”
可真正买起衣服来,她置办的却不止工作服。
正装两套,颜色有深有浅。既然有了正装,配套的皮鞋和领带也顺便一起买了。
后来路过别的店,又干脆把日常衣裤也拿下。
店员问她是给长辈买,还是男朋友买,楚音也不好说“我家司机”,便回答说:“男性朋友。”
因为本人没到场,挑颜色时,店员一直推荐不容易出错的色系,楚音想也不想就说:“他皮肤白,不挑颜色。”
确定码数时,她只想了一下,就肯定地说:“拿180吧。”
单论身高,他显然在一米八以上,但身材挺瘦。之前穿楚放辉的衣服时,185的码数穿在他身上略显空荡。
快离开商场时,楚音给阿城打电话,报了坐标,让他来接自己。
和秦茉莉坐回楼下的咖啡馆,一边喝咖啡,一边等各自的司机。楚音把连日以来遇到的事一一吐槽了一遍,从救起阿城,到楚意然打着楚大小姐的幌子出门招摇撞骗。
但着墨最多的,还是家里那个神秘莫测的新司机。
秦茉莉看了眼楚音脚边堆的大包小包男装,神色更复杂了。
“音啊,你觉不觉得你这样……”
“哪样?”
“就,有点像在——”
话音未落,楚音忽然站起身,冲着窗外挥了挥手,“他到了!”
她很快走出咖啡馆,回来时身后跟着阿城。她先指的是地上那堆纸袋子,“都带走。”
然后才想起来要介绍人,“对了,这位是秦茉莉秦小姐。”
所以,在听了无数关于新司机的江湖传闻后,秦茉莉总算见到了阿城本人。
他穿最简单的衣着,闲庭信步般踏入热闹的咖啡馆。刘海半遮住他的眼,却遮不住棱角分明的脸。
说不出到底是哪一处引人注目,但他站在那里安然不动,都像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自有风骨,周遭一切都沦为他的背景。
秦茉莉没来得及多说什么,楚音已经指挥着阿城拎起大包小包,跟她道别,离开了咖啡馆。
窗外,帕拉梅拉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秦茉莉这才回过神来。
不是,她刚刚明明还有话没说完。
阿城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她以为从海里面跑出来的只有安徒生那位海的女儿,怎么突然跑出个海的儿子?
楚音这是做上大慈善家了,又向她要公寓给他住,又大包小包给他买衣服,现在还成双成对离开现场,留她一个人在这里等司机。
秦茉莉想起刚才说到一半的话:“音啊,你觉不觉得你这样,很像……”
很像金屋藏娇,包养小白脸啊!!!
不多时,手机响了,自家司机也来电了。
秦茉莉很快挂了电话,扭头看窗外,熟悉的车就在路边停着。她家四十八岁的老司机下了车,一脸忠厚地左右张望,怎么看怎么有司机的气质。
再想想那个阿城,一踏进咖啡馆,就好像自带两百瓦灯泡,吸引了一众目光,怎么看都不像个司机。
秦茉莉起身往外走,边走边打字,给楚音发信息:上次不是让你给我发坐标吗?
楚音:?
秦茉莉:我也想捡个海的儿子当禁|脔。
帕拉梅拉里,后座的楚音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矿泉水,没喝上两口突然呛住,冷不丁喷向前座。
椅背上、阿城的后脑勺上,全是水。
阿城一个急刹车,猛地停在路边。
楚音手忙脚乱丢了手机,盖好瓶盖,一边道歉,一边抽纸巾给他,足足抽了半包,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重新上路,除了那句“没事”,阿城再也没说一句话。
楚音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生无可恋靠在后座,半天才想起始作俑者。
大概是逛了一下午街,又累又困,秦茉莉收到消息时,已经在半路打起盹来。手机嗡嗡两声,把她震醒了。她迷迷糊糊揉揉眼,拿起来一看。
楚音:海的儿子!?
楚音:禁|脔???
楚音:你能不能挑个好点的时间开玩笑?我一口气没喘上来,矿泉水喷了他一脑袋!!!
秦茉莉还迷糊着,下意识打字问:谁?
楚音:还能是谁?
楚音:海的儿子!